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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蘇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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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死。”黎一崇揉了揉眉角,打開他的休息室,之後臉上擠出一個笑。

陸仰止擡起頭來。“是麽。”

“只是心率有些弱。不過沒有關系。她一向這樣的。”他脫掉了白色的外套,換上一件黑色風衣。

“一向這樣?”

“是的,”他把白色的醫袍掛進壁櫥裏,“我不知道該怎麽向你解釋。弄月長了一副奇怪的身體。她滿身傷痛,但是她沒那麽容易死。”

“這個我也知道。”

“她也許在學習逃避。”

“是麽?”

“她也許不願意再面對了。”

陸仰止的下巴上生了一圈硬硬的黑黑的胡子。他擡起一只手摩索著。“她還要睡多久?”他看上去有些疲憊。

“不知道。這個只有她自己才能決定。”

“那麽你在做些什麽?”

“讓她睡得安穩些。直到她自己願意醒過來。”他關上了壁櫥,“事實上,如果她決定一直睡下去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叫醒她。”

“你是說她要學習植物人的生活方式?”陸仰止的聲音略略的帶著沙啞。黎一崇並不能百分百確定,他是在生氣,抑或是熬夜所致。他已經呆在這裏三個晚上。就在他的診室。莊曉鐘不肯讓他進去弄月的加護病房。

“你強暴她?”黎一崇沈默很久之後,終於還是開口了。並沒有用非常驚訝的語氣。他預期到了陸仰止的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呆滯,“她這樣告訴你?”

“她身上有傷口。而且她在流血。雖然不至於讓她失血過多而死,但是流血容易讓她昏睡。也容易產生……錯覺。”他用了一個自己滿意的詞匯。錯覺。

“還真是個有創意的女人。連生病都這樣別具一格。”陸仰止占據了整整一個沙發,雙臂撐在腿上,雙手搓了搓臉。“她真的只是在睡嗎?”他問道。

“我以為你不會在乎她。”黎一崇拿起了車鑰匙。並且帶上了一副銀邊眼鏡。

“我沒在乎。”他搖搖頭,“也許你該給我一些安眠藥。我已經很久沒有睡著過了。莊弄月一定睡得很安穩吧。”他擡著頭等著他的回答,額頭上有幾條皺紋,深深地,埋藏著疲憊,還有隱隱的恐懼。

黎一崇靜默的與他對視,很久之後,他淡淡開口,“她也許不會再醒過來了。”

陸仰止的臉依舊平靜,現在幾乎要寂靜起來。

他們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帶著沈默的味道。只是陸仰止難得的笑了一下,笑得很快,然後也很快的消失了表情。

“你愛上她了。”黎一崇淡淡微笑。

陸仰止擡頭看他,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也有些傷感,深深的黑眼睛裏面布滿血絲。他仰頭的姿勢好像不明所以,不知所謂,卻得到了法官的宣判。他沒有說什麽。

“左家的人已經去病房看她了。左輝揚,還有左老夫人。”黎一崇看了看腕表,“黑澤殺了人。強暴曉鐘的那個人被他用拳頭活活打死了。他最近不會露面。弄月和曉鐘沒有人照顧。左家好像已經決心把他們姐弟帶回去。”

“她睡得很好吧。”陸仰止在沙發上微微移動了下。

“黑澤說,他們真正想要勒索的不是你就是左家。我想,至少,你要保護好小瞻。”黎一崇又一次看了一下腕表,“你對這件事沒有任何看法嗎?”

陸仰止站了起來,“我可以去看看她嗎?”他倉促的皺皺眉頭,“我應該去看看她。就站在外面。”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 **********

如果一個人沒有見過海,那麽不能強求他。描述海。

如果一個人從來沒有做過夢,那麽不該逼迫他。明白愛。

海能吞噬一個夢想。愛,卻能殺死一個人。

你我生於俗世,凡人凡夢。

何不好好生存。

偏要愛。

她在裏面。躺著。安靜的躺著。

她的確在安睡。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套。她的臉色並不難看。一張唇依舊紅的像一顆腌漬過的櫻桃。她躺著,身體略略歪斜,仿佛是尋找到了最舒適的姿勢。頭偏向一側,一只蒼白的手臂正對她安詳的臉,隨意的舒展著。

如果不是另一只手臂上還掛著一個吊瓶。這幅畫面就可以叫做睡美人。清晨時分的睡美人。

她是睡著了,甚至連呼吸也省略了一般。冬天並沒有完全來到,可是她卻好像已經下定決心冬眠。

守在她身邊的那個輪椅上的男孩,正微笑的看著她。他的手輕輕揉著她的手臂。一雙動人的眼睛裏,滿是柔靜。他看上去很滿足。甚至是欣喜。也許因為現在他終於可以這樣的接近她。

而他,卻只能站在外面。他不想再次看到莊曉鐘瘋狂捍衛的樣子。那種樣子讓他幾乎也要發狂。陸仰止還不知道自己失控起來會是什麽樣子。不過他並不樂於做這樣的探索。

他看著,看一個美麗的男孩那樣守在她身邊,他感覺到抑郁。因為他忽然開始意識到一些別的什麽。

那個男孩似乎太愛她的姐姐了。這個想法令他感覺神經繃緊且疼痛。握著拳頭的手緊的像一塊石頭。然而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為什麽忽然感覺到這樣緊張。

他還不能了解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莊曉鐘對於弄月的意義。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那個男孩眼中不同尋常的愛。

他們都貪婪她的愛。也因為一再的無法得到,而拼命的傷害她。

是這樣的嗎?也許吧。他也貪婪過。

弄月是愛那個男孩的。他冷冷的想。也許那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愛。是的,她從沒有愛過別人。但是她把愛給了莊曉鐘。因為他是她的弟弟。

陸仰止忽然淺淺淡淡的笑了一下。感覺到滿嘴苦味。

那麽你站在這裏做什麽呢?你應該回去,回到你的書桌上去。或是,也,回去睡吧。即使睡不著,也躺下睡吧。這其實也沒什麽。一切正常。你只是不能進去那個房間。而即使你進去了,她也不會醒來看你一眼的。

“去喝酒吧。”他回頭說。黎一崇就站在他身後,好像他剛剛說完這句話,他就憑空出現了。陸仰止的面色無懈可擊,他淡淡笑了笑,接著否決了自己,“不,我回去了。”他立刻邁開步子走了。

黎一崇轉身,看了看弄月和莊曉鐘。然後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陸讚進來的時候,他剛剛好喝光了一瓶酒。他站起來,取了另一瓶。重新坐到地板時,才發現輪椅後面跟著小語和小瞻。兩個孩子的臉色都不是很好。

陸讚停下來。小語絞著兩只手,嘟著小嘴挪過來,“仰止叔叔。”她抽抽噎噎的說,一邊忙著擦眼淚,“弄月媽媽呢,我想她了。”

他擰緊了眉頭看著小語。孩子哭起來,轉身爬上陸讚的腿,“爸爸,你說小語吃完青菜就可以見到弄月媽媽。”

她說了一個好長的句子。而且一點也沒有出錯。

“別哭了。看你要變成小花貓了。”陸讚淡淡笑著逗弄她,“如果你肯乖乖的睡覺,明天早上就可以看見弄月媽媽了。”他擦掉孩子的淚水,把她輕輕放進懷中。

“不,爸爸在騙小語。你昨天就是那麽做的。”小語有些不依不撓起來。

“這次一定不會。”陸讚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如果她不來,我們就去找她。好不好?”

“你保證?”

“對,爸爸保證。你不相信爸爸了?”

“嗯,”孩子窩在他的懷中,漸漸安靜下來,“我想我會試試看的。”

陸讚輕輕親吻她的額頭。他的小語現在可以用“我想”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了。他輕輕的笑著,拍拍孩子,眼神卻放在陸仰止身上,“那麽現在去睡吧。”

小語從他腿上爬下來,看了她的哥哥一眼,然後獨自上了樓。

她很像她的媽媽。然而她比她的媽媽快樂。對生活充滿了天真的熱情。

“瞻兒,你也去睡。”他對那個小小少年說。他的臉看上去比去年變得瘦長了一些,好像急於擺脫童年。孩子聽見他的話,看了陸仰止一眼,然後上了樓。陸讚始終覺得他的沈默裏有種不屬於孩子的憂郁。

他像是陸仰止。總是找不到歸屬的感覺。遺傳的力量讓人沒有任何語言與自然對話。他像那個陸仰止,當年爺爺帶來陸宅的那個臟兮兮的男孩,一臉戒備,眼神充滿攻擊性的憂郁男孩。

他滑動輪椅,看到陸仰止的背影,和一杯酒。在暧昧的黑暗中散發的光澤。

“見到弄月了麽?”他問。

陸仰止回頭,微微的笑了一下,“莊曉鐘不肯讓我進去她的病房。”

“她,不會死吧。”陸讚笑道。

“不會,”他看向遠處,默默的喝了一口酒,“她已經被自己訓練出來了,沒那麽容易死。”

“那麽為什麽你的表情好像在告訴我她就要死了?”陸讚把輪椅滑上了陽臺,他也看向遠處的燈火。燈火總是有著溫暖的顏色。然而生活在燈火中的人類卻並不常常覺得溫暖。“是我看錯了,還是……”

“不是。”陸仰止很快的回答。“無論怎樣,最開始,這只是一場交易。”

“可是,你現在感覺到不同了。”

“那又怎麽樣呢?”

“不怎麽樣。我只是想,你為什麽不嘗試一下呢?”

“那麽你呢?你要一生都守著大嫂和她情人的孩子嗎?”

他們陷入尷尬的沈默中。仿佛陷入沈醉的夢。沒有可以觸景傷情的理由,他們各自的冷清的清醒過來。

“這沒什麽。我愛這個孩子。她現在是我的女兒。”

陸仰止趴在護欄上,一條長腿隨意的搭在欄桿上,下巴上的黑胡子讓他看起來落拓的像個修羅。也因此充滿頹靡的性感。“也許,”他慢慢說,“你當年不該開車去追他們。你因此失去了很多東西。”

“但是我得到了小語。”陸讚淡淡的說。他的臉色變得灰白。冷冷清清的,像夜風。並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滑動輪椅,走出陽臺。

陸仰止轉身,靠著欄桿,看著大哥離開的樣子。沒有表情。他飲光了那杯酒。

他從來不去想象一個忽然失去行走能力的男人,用什麽樣的心情去等待他失去知覺的妻子產下孩子。她什麽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懷孕,不知道自己活著。更不知道自己的情人早已埋進墳墓。

也或者,她都知道。

而陸讚,等足了十個月。然後帶著小語離開。

“你的確不該開車追出去。”陸仰止淡淡在心裏說。他知道他在說給自己聽。

********** **********

曉鐘一直守著她。他已經不在意些什麽。只要他可以牽著她的手,便不再有什麽要求。

弄月依舊在沈睡。左家的人已經陸陸續續的來了很多。甚至那個看上去精明能幹的銀發老太太也來了。還有那個滿臉濃郁的左輝揚。他長長久久的站在病床邊上,長長久久的看著弄月。

小玫來了。她比以前更加美麗動人。瘦了,失去了娃娃臉。也失去了天真。

來來往往的人。他知道自己無力阻止。於是不再阻止。他並沒有什麽別的要求。而弄月,她還在沈睡。她這樣貪睡。像個寶寶。

他不想流眼淚。弄月應該不願意看到他的淚水。

徐嬸被派來照顧弄月。他從這個胖胖的婦人嘴裏聽到很多弄月小時候的事。仿佛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的電影。一個一個從婦人嘴裏流瀉出來的片段總是夾雜深深的晦澀。仿佛故事之中還有一些別的情節。他總是無法想象那些片段中獨自站裏的小小女孩。卻可以毫不費力的了解到她的感覺。

他在想,那個女人是他的媽媽嗎?他溫柔的母親為什麽那樣的對待自己的女兒?他長久的流著淚水。默默不語。讓頭發遮掩自己的眼睛。

他只想讓她醒過來。

但是,沒有關系,如果她死了。如果。他會陪著她的。他會一直陪著弄月。

淚水,從他的眼睛裏滴落下來,大顆大顆,美麗晶瑩,像是流星。在天空拖曳,卻留不下痕跡。他終究淡淡微笑起來。

弄月,如果你想繼續睡,那麽不要起來了。我竟從來沒有見你哭過。你的淚水是流向哪裏的?你現在看上去很平靜。真正舒適的平靜。也許你終於找到了休息的方法。並且不想被打擾。

自始至終,我都只是你的包袱。

“莊曉鐘。”門忽然被打開。他回頭,看到黑澤。滿臉胡子。穿了一身臟舊的牛仔衣。靠在門框上,直直的看著他。

他看著他站在門外的樣子,僅僅瞥了一眼,眼神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對焦。

“我要見你。”黑澤說。

他轉回頭。依舊看著弄月。他不想見他。

黑澤走進來。他直接來到他的身邊,推起輪椅就走。

他伸出雙手,倔強的握緊了輪軸。“我不想見你。”他淡淡說。

黑澤沒有再用力。他怕傷到他的手。然而他來到他面前,高高大大的站在那裏。忽然抱起了他往外走。

“我不想見你。”他淡淡說。

“再說一遍。”黑澤的腳步很快。然而堅定平穩。

“我不想見你。”他重覆。看到醫院大廳裏來回穿梭在他們身上的目光。

“再說一遍。”

“我不想見你!”他在他懷裏,仰起臉。惡狠狠的叫道。

黑澤的腳步停下來,他忽然把曉鐘往地上一放,他便倏的滑了下去,仿佛要掉進懸崖。黑澤及時夾住了他瘦削的肩膀。像拎著一只小雞的黑豹。他全身都因氣憤而發抖,巨聲咆哮,“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我不想見你!不想見你!不想見你!”他的雙腳若即若離的碰觸到地面,感覺到疼痛。他仰著頭,露出那雙桀驁不馴的美麗雙眼。他在黑澤眼中看到縹緲的痛苦,像冬季落雪的天空。

他忽然低下頭,吻住他。

“你到底想我怎麽樣?”黑澤一邊吻他,一邊低低的說道。

曉鐘並沒有掙紮。他只是冷冷的沒有反應。“我要你離開我的生活。”

黑澤停了下來,他有些絕望的看著莊曉鐘,他美麗的像一個禁忌。“除非我死。”他盯著他裸露出來的光潔額頭。好像隨時都可以在上面留下一個傷口。

“那麽你去死吧。”莊曉鐘淡淡說。

他甚至輕輕地微笑起來,“現在,送我回去弄月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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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仰止走了進來。他確信自己的腳步很輕。也確信自己的臉上有著無懈可擊的表情。於是他推開門走了進來。

莊弄月依舊在睡。她實在是昏睡的高手。看上去舒服極了。簡直願意永遠不再醒來。她淡紅的唇角有著安靜的弧度。躺臥的姿勢帶點原始的困惑意味。

手臂上插滿了管子。輸送各種營養液,輸出各種排洩物。鼻子和嘴巴上扣著一個氧氣罩。像個美麗而可怖的試驗品。看來是並不需要任何一個王子的吻。

因為也許她根本就不願意醒過來。

現在她不需要任何力氣就可以活著。假如她願意活著。

房間裏擺滿了鮮花和水果。散發淡雅的香味。

病床旁邊的茶幾上,還擺了一碗青菜粥。一個木柄勺斜斜的插在那裏。

沒有任何一點淒迷的味道。或者說是莊曉鐘和莊弄月一起把一本冷清的故事書裝上了一個美妙的封皮。

只除了暗啞的哭聲。伴隨著陸仰止任何一次的視線跳躍,餘音裊裊。

他怔怔的站在那裏。像個王。迷惑的王。靜靜聽著那不和諧的哭聲。

弄月。我們弄月小姐。怎麽辦啊。

一個胖胖的婦人在旁邊抹眼淚。抑制不住的哭出來。喃喃耳語般的啜泣。陸仰止覺得她的哭聲像一根弦,不停的撥弄他的神經,煩不勝煩。他幾乎就要開口命令她停止。

“陸先生。”

他聽到一個冷冷淡淡的聲音,回頭。左輝揚正微微笑著,對他打招呼。仿佛剛剛那個冷冷的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

陸仰止點點頭。他應該立刻走出去。可是他的腳卻告訴他不要動。

“以後不要來了。”左輝揚說,“我想這也是弄月的意思。你招來了大批的記者。他們現在正守在醫院的外面。無論是綁架案受害者,還是左家流落在外的千金,或者是離婚的陸少婦人,任何一個頭銜都能令她被一群蒼蠅騷擾。我想這是你不樂見的吧。”

陸仰止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然後很慈悲的對他微笑了一下,“你該不會跟莊曉鐘一樣吧?”他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副了然的樣子,“左家還真是一個變態的家族。”

他轉身走出去。他總該找個理由瀟灑的走出去。腳步很輕松,手握在門閥上,輕輕拉開。然後他回過頭去,看著莊弄月,“我會每天都來。直到她親口告訴我不歡迎我。”

“也許她永遠也不能這樣說了。”

“她會的。”陸仰止關上了門。

在醫院清冷的大廳裏,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像跋涉的路人。他給了自己無數的理由放慢腳步。為什麽你看上去像要逃跑呢?

他走入了記者群裏,在他們遞上來的話筒和攝像機中間穿梭,很像穿梭一片熱帶雨林。他聽不到他們任何的聲音,只感覺閃光燈刺目的一亮一滅。他揮手推開他們,沈浸在自己莫名的混沌中。陸仰止,你在為什麽而悲傷?陽光看上去很好,一切都看上去很好,你到底在為什麽悲傷?

他揮手推開那些阻撓他前行的手和冰冷的器械,當一個女人急切的把話筒遞給他時,他忽然看見弄月掙紮的樣子,她在哭泣,她在喊著什麽,他聽不懂,他聽不見。他們中間夾著無數的人,他們在拼命的提問。

陸仰止的腳步終於慢下來。他臉上的表情近乎猙獰。

你看到什麽了呢,你什麽也沒有看到。你是不是終於要變得瘋狂起來?這是多麽可笑。停止吧,停止吧,陸仰止,停止吧。難道你也是變態的嗎?在你所處的這個階層裏有誰會像你這樣忽然在三十四歲時意識到自己忽然變得瘋狂了呢?那是多麽的愚蠢。

“陸先生,請問莊小姐現在狀況怎麽樣了?”

“滾開!”他忽然吼起來。

然後他的拳頭也跟著飛出去。

********** **********

你經歷過死亡嗎?

不,也許你會這樣回答。你應該要這樣回答。因為畢竟,你還活著。死去的人一定經歷過。然而他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了。

但是如果哪一天你大難不死,或是大病痊愈,之後再回憶起來,你的回答一定不會簡單到只有一個字。

你會不時地想到最接近死亡那一刻的感覺:聽覺,觸覺,甚至是視覺。你的所有感官都被調用起來,仿佛要在臨死前作最後一次的祭祀。

那激烈而平靜的感覺,咽喉被生生扼住的窒息般的幻覺像靈蛇一樣纏繞著你。然後你看到另一個世界。你見到那個世界裏的人。他們在輕輕呼喚你。低著頭,沒有語言,卻在輕輕呼喚你。

弄月便看到了。她看到自己。紮著馬尾的自己,滿身傷口,越走越艱難,越走越難以呼吸。可是卻無法停下腳步。那是一個紅色的世界,她知道天空中飄揚的不是紅色的鳳凰花,可是她也不知道該叫它們什麽好。她是恐懼的。然而她只能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感覺到咽喉被扼的緊了一點。直到她看到母親,在一片紅色中,默默地看著她。

弄月停下了腳步。母親依舊穿著旗袍,她不講任何的話,甚至沒有動作。她不是來歡迎她的,然而也不是來阻止她。她僅僅看著她。像一個無關痛癢的觀眾。不折不撓的觀眾。冷冷清清的觀眾。

她感到天旋地轉。她感到自己倒了下去。她感到失去了氧氣。那種窒息恐怖的感覺,把她勒緊,勒緊的像一張紙片。周身因無法呼吸而疼痛。黑暗從那片紅色中蔓延開來,像一條蟲子吞噬了血跡,然後籠罩了全部。

她忽然感覺到留戀。掙紮般的留戀。她為什麽要死呢?可是她發不出聲音。做不出動作。她就要被活活的勒死了。她那美麗的母親依舊遠遠的站著,不動聲色地看著。

她忽然聽到哭聲。斷斷續續的,持續的哭聲。

是曉鐘。

她認出那個聲音。她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流出來,像巖漿一樣滾燙。

哦,曉鐘。他還不能站起來。弄月看著母親,母親的視線平靜安詳。弄月張開口,大聲地呼叫起來,可是發不出聲音。

曉鐘的哭聲越來越激烈。聲音像一只蒼白的手,不安的巡撫整個天空。

仿佛入了地獄一般的難受。

她用足了力氣,仿佛下一刻她身體裏所有的血都會噴湧而出。

她高聲吼了出來,“曉鐘!”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激烈的光湧入眼簾。她閉上眼睛,大顆的淚水滾出來。流得暧昧而緩慢,好像一把刀,要在眼角刻下一行詩。

********** **********

“我知道你醒了。”黎一崇淡淡說。黑暗中他的微笑看上去有些模糊。的3d2db37

他坐在床邊。看著弄月。

“不過如果你想繼續睡下去的話,我不會打擾你的。”他伸出手,輕輕揩掉她眼角的淚水。

“只是,你要是再不醒過來,曉鐘會撐不下去的。”

弄月睜開了眼睛。看到黎一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汪清泉。

“我怎麽樣了?”她輕輕開口。聲音沙啞而細微。

“你很好。”黎一崇給了她笑容,“黑澤殺了人,正在跟警察玩捉迷藏。不過他會想到辦法解決的。可是他現在已經沒有心思玩下去了,曉鐘快把他逼瘋了。左輝揚和左老夫人都來過,他們已經公開你是左家流落在外的千金。現在你的身份像一個故事那樣精彩。”

“我不想死。”她淡淡說。

黎一崇的笑容放大起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畫。她承接了他的目光,還以蒼白的微笑。

“歡迎你醒過來,弄月。”他忽然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她。那個淡淡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柔靜的像一片爬山虎的觸角,“原諒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快樂。”

黎一崇輕輕扶她坐起來,在她背後塞了一個軟軟的大枕頭。

然後立即站了起來,笑容在臉上閃動著光澤,“我去叫曉鐘。他應該第一個知道你醒過來了。他會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輕輕走了出去。

幾分鐘之後,她看到了曉鐘。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看到他滿臉的淚水。

真是個美麗的孩子。讓人看一眼,就會心疼。

她對他微笑起來。

看到他急切地滑動輪椅,撲上來。撲進她的懷中。

弄月。弄月。弄月。

他一遍一遍的喚著她的名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音樂。

她抱緊了曉鐘。淚水流出來。

“別再離開我。曉鐘。別再離開我。”她說。看到曉鐘擡起頭,迷蒙的雙眼看著她。那雙眼睛,就像是母親。可以浸潤所有的情感。卻又始終空洞。

他伸出手,堅定地撫上她的臉。輕輕的觸摸。

像是孩子,迷戀著母親。也像是情人,迷戀著伴侶。

他抱緊她,躺在她的懷裏。

弄月輕輕微笑著,輕輕撫著他柔軟的頭發。擡起頭來,看到黎一崇淡定沈默的微笑。弄月仰頭看著。病房的門外,她看到另一張臉,另一雙眼睛。在蒼白的門廊燈光中,竟然那樣清晰。

那是陸仰止。他正盯著她。死死的盯著她。

弄月低下頭去。

“醫生,我想喝杯水。”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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